作者:樊志勇(正定古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正定有容膝石刻,其出自宋代理学家朱熹之手。石刻字态古朴,笔势含蓄,堪称书品上乘、大家书风。容膝二字,最早见于西汉初年韩婴所著《韩诗外传》:“今如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一语;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亦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容膝字意形容居室狭窄,仅容双膝而已,但“其警人之意深矣”。
正定籍当代已故著名作家贾大山有小说《容膝》。书中有容膝两字在正定的由来:传说宋宁宗庆元年间,在朝廷做官的朱熹因奸臣谗言被贬,青衣小帽来正定隆兴寺礼佛,天晚求宿于刹院。时寺内客房多间,大者二丈有余,小者仅容一身,视布施多寡安排。当时住持慧净见他貌不惊人,遂引之小室。夜深人静,朱熹寝卧草帘,思宦海昏暗,奸妄当道,才学之士报国无门,可怜佛家净土,亦难逃脱世俗,遂诵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且奋笔挥毫,书容膝于壁。
大山小说中的朱熹“书容膝于壁”虽为传说,但正定确有朱子大书容膝石刻,且其还不只一方。
古阳和楼。
阳和楼。来源于视觉中国
今正定隆兴寺弥陀殿内收藏一方;正定阳和楼东隅李氏兄弟家收藏一方;城内大众街装裱师张师傅家收藏一方。三方容膝石刻,其形状大小、两大字左侧落款题字、碑石上刻字等相关内容,均有不同之处。且其前两方石刻置于阳和楼上,亦有先后。近年间,多有媒体传闻:容膝石刻,是朱熹专为阳和楼题写、石刻原镶嵌于阳和楼上正中央、隆兴寺所藏容膝为原始石刻等,本文今就上述事宜考析如下:
一、隆兴寺容膝石刻
查清光绪元年(1875年)版《正定县志·金石》篇记:“宋容膝二字石刻,朱子正书,旁有晦翁二小字,在阳和楼。”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版《正定县志料·金石》篇记:“宋容膝二字石刻,朱子正书,旁有晦翁二小字,在阳和楼。”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版《正定调查纪略》阳和楼平面图中,梁思成先生在城台东碑亭内以手写文字,标注有“朱子题字”四小字。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版《河北省正定县事情·古迹》篇记:“容膝碑,在县政府内,宋朱子正书,旁有晦翁二小字。”
1952年3月,时任河北省人民政府主席杨秀峰,连续四天在正定逐一视察各处文物。正定县人民政府发布保护文物布告,并广泛征集县域散存文物。
1953年正定文物保护管理所成立。是年,将原在正定县政府内的西汉寿星石刻及征集到的宋朱子晦翁书容膝石刻、唐成德军断碑等一批文物移至隆兴寺保管。
1992年版《正定县志·古碑刻》篇记载:“容膝石刻,宋代朱熹书。石高86厘米,宽73厘米,厚15厘米。左有小字‘晦翁书’,下亦有小字,已剥蚀不晰,今存隆兴寺内。另一容膝石刻,原存阳和楼,楼毁后失落民间。”此记“楼毁后失落民间”一句,是否如此,本文下有所析。
上述史料所记,证明今存隆兴寺的容膝石刻,至少于1875年至1933年11月间立于阳和楼上;1939年时已在县政府内;1954年时已存隆兴寺内。也即在1933年11月至1939年的某天,该石刻由阳和楼移至县政府,后于1954年时,又由县政府移至县隆兴寺。且清末民国至移隆兴寺前,该石刻已被众多拓片爱好者捶拓,至其字笔体损坏严重。
隆兴寺。来源于视觉中国
二、大众街张家容膝石刻
该石刻拓片,其容膝二字及“晦翁书”三小字之字形大小字体等,均相同于县隆兴寺容膝石刻。
三、阳和楼东隅李家容膝石刻
1970年春,阳和楼东隅“容盛斋”掌柜李洛瑞家院内起土,掘出明崇祯十年(1637年)立于阳和楼的古石刻两方:一方是容膝石刻,另一方是寿星石刻。此两方碑刻,均系当年真定知府范志完摹勒原石刻重立于阳和楼的。
明崇祯十年容膝石刻,则与上述两方容膝石刻多有不同:该石刻高103厘米,宽75厘米,石厚14厘米;碑阳容膝两大字下、左侧落款,不是“晦翁书”,而是“晦菴书”(朱熹,字元晦、仲晦,又称晦菴、晦翁);且其五字之下,有碑之跋语,共计楷书20行:“容膝二字,晦翁所书也;余珍藏久矣。思翁/之意,盖不在於高堂广厦以侈其居,但包/容躯膝足矣。若彼堂高数仞而雕以山节/藻梲之僣,榱题数尺而画以五綵纹绣之/饰,奚足尚哉!即此而观晦翁之书,非徒为/玩戏之,且其警人之意深矣。昔晋陶潜《归/去来辞》有‘容膝易安’之警;唐张蕴古《大宝/箴》有‘所居不过容膝’之戒。翁必远取此义/而随书容膝字,以为世俗者劝。夫岂无□/意哉!然则翁之立言以垂教,书字□□□/历千古而不泯,余窃景仰。贤□是用□□赀/购工,欲勒诸石以广其□□缺镌□□□/为焉。適获恒阳俊民□□□精模刻□□/此字於金臺宦□敬忌斋,非敢以□□□/之私玩,願与四方学者共之。庶幾知□贤/处身俭约□道也。故识。/
正统四年龙集己未孟春七日,监察御史/东鲁张□书。
明崇祯十年岁舍丁丑季冬真定守中州/范志完摹勒重立/”
上述前18行,系明崇祯十年,真定知府范志完摹勒于郡治之后原始石刻上的文字:即在明正统年四年(1439年),一位张姓监察御使,珍藏容膝二字已久,并对其警人之意感悟深切,对朱熹以容膝规劝世俗者、垂教后世之举,亦十分仰慕敬佩。后“欲勒诸石,以广其”弘扬,并“願与四方学者共之”,寄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为贤者“处身俭约”的道理。碑阳末端2行文字为“范志完摹勒重立”题名落款。范志完,宋代名相范仲淹(生于正定)后裔,出生于河南虞城,故自称中州范志完。明崇祯年间曾任真定知府。
而其碑阴,则刻有范志完亲笔所写的为什么要“摹勒重立”此石的行书13行(含落款),正文每行22字至26字不等:“晦翁朱子大书容膝二字,乃正统中侍御张公□□於石者/。按翁思□道德经,世□不得安於其位,前後立朝□数十余/日,除此皆播迁流落於外,而念悲悯至老不休,讵肯以归。雲□/鸟置怀而能□柴桑,倚柯以寄傲哉。胡以有容膝之书□□/宋当南渡,士大夫留恋湖山之景,竞□臺树榭,穷极二□□□/中原。然则翁之此书或亦为此,曹婉到□□耳。人言翁□□□/仿效魏武,不□弃短取长,即卞勇臧智在所□□□□者□/碌碌庸人,今所摹阁贴,翻为百代仪型,魏武何□□□□/也。矧翁学贯天人,而笔法遒劲古雅,犹足令人□□□□/张公跋语,书法亦有颜平原、褚河南遗意,俱有可传者。石在郡/治之後,雅不便游涉,今为重砻珉,临置之阳和楼中,与四方鉴古/者共得玄赏,使两公墨妙并垂世。励俗之意,永为表见云/。
明崇祯丁丑季冬真定守中州范志完书”
1. 上述文字标明:“正统中侍御张公”写有跋语的“朱子大书容膝二字”,原立于真定“郡治之后”,因“雅不便游涉,今为重砻珉”,于“崇祯十年丁丑季冬”,由真定知府范志完“摹勒”“临置之阳和楼中,与四方鉴古者共得玄赏”,以使朱熹与张公两人墨宝并垂于世,并以此永久激励世俗。
2.既然真定知府范志完于明崇祯十年重立此石置阳和楼上,那为何1875年光绪元年版《正定县志·金石》篇中,未收录此“晦菴书”石刻,而只记有今隆兴寺所藏“晦翁书”容膝石刻呢?
一则至少在光绪元年(1875年)撰写《正定县志》时,范志完立于阳和楼之上的“晦菴书”容膝石刻,已不在阳和楼上;而阳和楼上确有“晦翁书”容膝石刻。我们应相信,当年《正定县志》编纂者赵文濂,这位领“五品衔”的“正定府学教授”,应非等闲之辈,他不可能对“晦菴书”石刻视而不见,编志时漏记或误记此石刻。
二则是因范志完“晦菴书”容膝石刻被移出阳和楼另有缘由:明史记载,崇祯十五年,清军大举进犯,朝廷令范志完兼制关内,移驻关门。志完辞,不许。清兵攻下海州、沭阳、丰县,帝犹责志完为败军之督,遂命下志完狱,于十二月斩志完于西市。据“范志完石刻”收藏者李氏兄弟之武林先生考证:志完既成罪臣,其作品遗迹等按惯例应不能留存于世,故阳和楼中志完“摹勒重立”的容膝与寿星石刻,亦难逃厄运。此两石刻应是在这种情况下,即被清理出阳和楼而“失落民间”。后至清初,朱熹理学又为官方推崇,容膝墨宝警人之意亦再受青睐。应是在此时,又有人摹勒“晦菴书”容膝石刻,再立于阳和楼中。但为避嫌而将范志完所题款及碑阴文字去之,并将“晦菴书”之中的“菴”字改书为“翁”字。
观此石刻,人们从“晦翁书”三字明显的不同笔锋,即可窥见其摹勒与仿制之端倪。此故光绪版《正定县志》中,亦只能收有“晦翁书”的容膝石刻。是因范志完所书容膝与寿星石刻,在明末时已被清理出阳和楼。
正定府阳和楼系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主楼被拆;1966年阳和楼城台和关帝庙被毁。是故1992版《正定县志·古碑刻》中所记的“另一容膝石刻,原存阳和楼,楼毁后失落民间”,其“楼毁后失落民间”所记有误。即非“楼毁后”,而在明末时,该石刻已经“失落民间”。
3.正定现存三方容膝石刻,哪一方石刻为最早刻制的呢?
今隆兴寺所藏一方容膝石刻,其容膝两大字其下的字迹漫漶严重,但尚能辨出刻有明正统四年等少量的小字,此系原始石刻?而李家收藏的容膝石刻,今其文字保存较完整。今这两方石刻,都刻有明正统四年的小字,但其两者之间谁又早于谁呢?
既然范志完将刻有“晦菴书”的容膝石刻,“摹勒重立”于阳和楼中,所为“摹勒”,意为按原石刻“依样描字刻石”,即一字不错的摹写原碑文并雕刻下来。那么,范志完在“摹勒”“监察御史东鲁张□书”有跋语、刻有“晦菴书”的容膝石刻时,是决不会将“晦翁书”而摹勒为“晦菴书”的。
再则,据刘友恒老师考证:今隆兴寺“晦翁书”容膝石刻,其碑阴右部刻有小字“……号芝田康熙己未科进士江南常州……”,而其正中间纵向却刻有:“……等处学政左春坊左谕德……”等大字,其石刻左下部落款处刻有小字一行:“……九年季冬之吉”。
该石刻碑阴所刻文字表明:这是立于康熙年间的另一通石碑的正面,且是该石碑的下半部。在这通石碑之上,先刻有此些文字,也即此碑面上的文字,是康熙年间的原始碑文。不知何时,后断其碑,并用该碑的下半部,又在其背面上刻制了今天我们见到的“晦翁书”容膝石刻。由此可见,“晦翁书”容膝石刻,显然不是原始石刻。
四、考证结论:
(一)阳和楼东隅李氏兄弟家收藏的“晦菴书”容膝石刻为三方之最早者。是明崇祯十年范志完“摹勒”明正统四年的石刻,并先立于阳和楼上。
(二)县文物保管所收藏的“晦翁书”容膝石刻,是清人摹勒“晦菴书”容膝石刻,后立于阳和楼上。
(三)大众街张家收藏的“晦翁书”容膝石刻,仅有容膝两大字、晦翁书三小字。应为三方容膝石刻中时代最晚者。
(四)正定还应有第四方“晦菴书”容膝石刻。即明正统四年“监察御史东鲁张□书”有跋语的石刻。该石刻原立于真定府署之后的梅山之上,今已遗失,或许早已掩埋于今正定县政府之地下。
(五)正定籍当代已故著名书法家边学智先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时,即已认定“三方容膝刻石,那方最早刻制?据我分析,应是李武平家所藏,其他两方是其后复制。”
如果说今隆兴寺晦翁书容膝石刻为原始石刻,那么,为何光绪版《正定县志》和民国二十一年版《正定县志料》,均未记述在隆兴寺或府署、县署存有此石刻?且均记此石刻“在阳和楼”?又为什么民国二十八年版《河北省正定县事情》,却记述此石刻“在县政府内”,而不再记述其“在阳和楼”上?亦没有记述在隆兴寺有此石刻?三部志书的编纂者们决不会都漏记或误记此碑。
只能说明:三部志书各所记载的“晦翁书”容膝石刻,是同一块石刻。它先“在阳和楼”上,又“在县政府内”,后于1954年时,转存于隆兴寺内。
五、容膝启示
朱熹(1130-1200年),祖籍徽州婺源,宋代著名学者。南宋以来,朝野定论:中国文化的主体儒学,前古有孔子,后古有朱子。朱子之学成熟心智、健全人格、讲安身立命,以“治心”为重,激发人的内在本质。朱熹其父朱松,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进士。朱松在《寄题陈国器容膝斋》诗中写道:“渊明乃畸人,游戏于尘寰。南窗归徙倚,宇宙容膝间。”朱熹从小深受其父影响,为官以容膝自警。查《新编朱子(晦菴)年谱》,朱熹一生也未曾北游来过正定。但正定府阳和楼上朱熹容膝二字,不仅书法上乘,且其颇富哲理。因其警人之意蕴深远,故备受人们景仰喜爱。容膝所含俭约之义,彰显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品格,一种为人处世的态度。“於高堂大厦以侈其居”与“但包容躯膝足矣”,是两种境界,其奢侈贪欲与勤俭廉政,更是两种为人之道。容膝启迪后人为贤者当“处身俭约”,精神追求应无尽,物质追求须有度。奉行“容膝易安”,恪守“絜矩”之道,可臻怡然之境。此亦是当年知府范志完“摹勒重立”、置此石于阳和楼其上之用意所在。
石与今日,容膝亦然;国财民脂,勿沾不贪;慎独物欲,俭约为官;励俗之意,更待传衍。容膝精神,可服务于提升当代人之道德理论风尚。
阳和楼。来源于视觉中国
归来吧,阳和楼!
邑人欣慰的是:2017年9月,阳和楼已盛装归来!
邑人庆幸的是:88年前梁思成先生在考察正定古建筑时,亲手绘制《阳和楼次间横断面·平面图》中,所标注的西碑亭里、七楹殿内的两通《重修阳和楼记》碑,以及东碑亭中范志完摹勒的“晦菴书”容膝石刻,而今却都还“健在”!
邑人称赞的是:正定李氏兄弟收藏的无价之宝明代容膝石刻,于2018年6月3日,已无偿捐献至阳和楼!
古韵乡愁记忆,文脉历史传承。
彰显文化内涵,讲好斯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