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城遗址现场
“尚食局”款瓷碗
大雪覆盖的太子城遗址
泥质灰陶龙形脊饰
泥质灰陶凤鸟脊饰
关注2018年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
1月10日，2018年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在京揭晓。在这个全国考古盛典上，作为北京2022年冬奥会及冬残奥会张家口赛区冬奥村及冰雪小镇建设项目重要组成部分的张家口市太子城金代城址(又称太子城遗址)成功入选。金戈铁马，谁在诉说昔日的狼烟烽火？残垣断壁，谁在见证流星般的皇室繁华？湮没于历史800多年的太子城遗址，却在两年前刺破冰封雪冻，重见天日，并被确认为金代“皇室行宫”。作为我国第一座考古发掘的金代行宫遗址，其学术价值不言而喻，但更激动人心的，还是它穿越时空的“冰雪奇缘”。
唤醒
冬奥村中，一个冰雪覆盖的小村庄下，竟封存着一个马背王朝的余温
当2019年的阳光刺破云层、穿透冰雪，照射在崇礼太子河上时，河畔荒凉的太子城村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晶莹、剔透、静谧，还有神秘，一如过去800余年。此时，距离正式打下第一组探方仅过去一年半。
一百多公里外，1月10日，北京，一场中国考古界最高规格的论坛在举行。疲惫而干瘦的黄信独坐一隅，这位来自省文物研究所的太子城遗址考古队领队，做事向来沉稳自信，但那时却紧张地能听到自己心跳。他说：“最终公布入选名单时，那种激动的感觉，就像一年前挖出‘尚食局’瓷器亲手捧在手心里一样。”
这是我省考古领域连续两年有项目入选“六大新发现”。而对于太子城遗址来说，这一刻实至名归。
源头要从北京申冬奥说起。2015年7月31日，北京携手张家口获得2022年冬奥会举办权，中国将再次迎来奥运圣火。风景秀美的崇礼，因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冰雪资源，闯入世人视野，将承担冬奥会的诸多赛事。而位于崇礼区四台嘴乡的太子城村，就位于北京冬奥会张家口冬奥村项目占地范围内。
太子城村附近有遗址，这并非秘闻。当地上年纪的村民还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有考古人员在村中做过调查。“1978年首次调查中，采集到铁蒺藜和白釉、黑釉瓷碗瓷瓶的残片，也发现了一些夯土基址，但这遗址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没发掘前我们考古人员也不十分清楚。”黄信说。
为了配合基建，根据考古先行原则，考古队依惯例开始对太子城村进行考古测绘、勘察。这支由省文物研究所和张家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崇礼区文广新局、承德市文物局田野考古队等单位共同组成的联合考古队没有料到，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的工作，随着一组组探方打下去，竟揭开了浩瀚历史失落的精彩一页。
从2017年5月到当年10月，短短5个月里，不仅出土了大量建筑构件，如瓦当、滴水、筒板瓦及凤鸟、龙首脊饰、门钉、铁钉、铁蒺藜等，还有不少瓷器残片被发现。建筑构件中，大量的绳纹砖上戳印有“内”字，钻探中还发现一铜鎏金的小龙头饰件。瓷器则以白釉素面为主，有一类内底印摩羯、内腹印花卉、外底刻“尚食局”款的瓷片，胎白釉润，为高档细白瓷……
何谓“尚食局”？这是自北朝以来多数王朝宫廷内专掌“供御膳馐品尝之事”的机构。带“尚食局”款的瓷器目前仅见于定窑白瓷，器类有碗、盘两类，有刻花与印花两种装饰，时代为北宋后期至金代后期。金代，宫内亦置有尚食局、尚药局等，但归属宣徽院主管。
“目前，已发现有‘尚食局’款的瓷器基本均出土于曲阳定窑窑址内，此外在属于金代速频路的现俄罗斯阿纳耶夫斯克耶古城发现1件，在金中都有部分采集品。2017年，太子城遗址15件‘尚食局’款印花碗的发现，是在定窑窑址以外考古发掘出土该类产品最多的一次。”黄信说，当他手捧着“尚食局”款残缺瓷器时，直觉告诉他，这个埋在荒草、冰雪和泥土中的太子城遗址可能与金代后期宫廷有关——
然而，诸多谜团和疑问纷至沓来，尽管当时还只是猜想，但无论如何，太子城遗址已挣脱历史的羁绊，从冰雪中被渐渐唤醒。
论证
我国首次发现金代行宫性质城址，为历史补上了失落的颜色，让冰雪下面流淌着文化血脉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考古发掘期间，每次驻足太子城遗址之上，省文物局项目管理处副处长贾金标总忍不住想起这句诗。诚然，景色是美极了，而地理上，更大有玄机。“燕山山脉，洋河水系，四面环山，三水交汇，特别是背山和望山连成一线，正好和遗址中轴线重合，其南延线指向北京城。”贾金标说，这种神奇布局令人惊异无比。
考古不是异想天开，论证不是附庸风雅，但在历来讲究堪舆风水的中国古代，那些玄妙之说深深影响着古人。因此，在面对古代遗址时，不得不去探究古人的营造思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中轴线，是指太子城遗址中最重要的那条西北东南轴线。连续两年的测绘和发掘，不仅出土了高规格的文物，更重要的是根据这条轴线确认该遗址为一座长方形的呈西北东南向的城址。“南北400米、东西350米，总面积约14万平方米。现东西南三面城墙存有地下基址，墙外有护城河，南门外有瓮城。城内确认建筑基址67座，道路14条，排水沟2条……”领队黄信对此如数家珍。
这条中轴线就好比城池的脊梁，一切布局皆围绕这条轴线展开。其中，最重要的9号建筑基址，就位于这条中轴线上，正对南门。该基址面阔三间，进深五间，基址范围内分布南北4列共30个边长约1.6米的方形磉墩，基址四周有基槽，基址东西北分别有踏道通向基址上部。“经过分析，9号建筑基址为遗址内单体面积最大、磉墩最大、台基最高的建筑基址，推测应为太子城遗址中规格最高的建筑。”黄信说。
然而，一个不合常理的谜团很快呈现于众人面前：城址规模小，但建筑规格高，且未发现商业、民居、戍守等一般类型与军事性质建筑，另通过对城内外及附近区域调查与钻探，未发现墓葬区。
如此种种，令人费解。综合多方因素，考古队推测该城址应为季节性住所，而非长期定居点，同时遗物中“尚食局”“内”“宫”等器物集中出土，突出体现其皇家属性。那么，这处遗址究竟是什么？
沿水而行，东北方不远处一个叫金莲川的地方，引人驻足。
辽金之际，草原民族入主中原。或是游牧习俗难改，或是中原气候不适，或是为了威慑四方，他们开辟了一种特有的制度——捺钵，也就是行营。尽管有都城，皇帝却四处转徙，居住无常，名曰从事与游牧射猎有关的活动。这一制度辽代最为完备，又称四时捺钵，即所谓的“春水秋山，冬夏捺钵”。
金莲川，地处草原之南、农耕之北，环境优美，地理优越，是草原王朝捺钵的钟情之地。而太子城恰恰位于金中都与皇室驻夏点金莲川之间的驿道附近。据《金史》载，金章宗泰和二年(1202年)与泰和五年，曾驻夏于西京路宣德州龙门县(县治位于今太子城东南18公里)的泰和宫。
“难道这里会是失落了800余年的泰和宫？”
按捺下激动，黄信等进行了更艰辛的史料查证和实物比对。他们发现，太子城遗址出土的垂(戗)脊兽与北京金陵M9(即金世宗陵墓)出土同类器形制相同，嫔伽、凤鸟、兽面纹瓦当、连弧纹滴水与黑龙江金上京皇城西部建筑址、吉林安图金代宝马城遗址出土器物基本相同，白釉“尚食局”款瓷器与曲阳定窑窑址金代后期出土器物完全相同，可确定太子城遗址时代为金代中后期，即公元1161年至1234年间。
时代、性质、位置、规模与等级，均高度契合，但黄信等仍不敢大意。随后的考古调查中，他们再次确认，太子城是金代龙门县唯一皇家性质的城址，进而初步推断其为金章宗夏季捺钵的泰和宫。
2018年12月8日，太子城遗址年度考古发掘与遗址保护专家咨询会在北京召开。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吉林大学等单位的考古及辽金史学专家们，一致认同对太子城遗址年代和性质做出考古结论。
自此，太子城遗址这位“北方佳人”，有了真正的名分。
“冰雪、冬奥会、北京——又是来自北京的缘分，让太子城遗址寻觅到前世今生。”多次到太子城遗址指导发掘工作的省文物研究所所长张文瑞说，这是我国首次发现金代行宫性质城址，其规制、建筑布局等在全国极为罕见，对辽金元城址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为历史补上了失落的颜色，让冰雪下面流淌着文化血脉。
憧憬
拟建遗址公园，期待成为“奥运场馆建设与文物保护交融的全球新典范”
山舞银蛇，碧空如洗。元旦过后，崇礼热闹非凡，依旧传递着纯粹的冰雪之美。
“如果能穿越，金章宗见到这景象，会作何感想？”走在崇礼街头，看到热闹的游客，黄信等考古人常有这种奇特念想，并会经常想起那首名为《云龙川泰和殿五月牡丹》的古诗：
“洛阳谷雨红千叶，岭外朱明玉一枝。地力发生虽有异，天公造物本无私。”
这首诗被金代诗人元好问录入《中州集》，其作者就是金章宗完颜璟。泰和殿，即泰和宫内的泰和殿。据考证，这首诗作于他离开中都城，第一次驻夏泰和宫时。诗中，他以洛阳牡丹姹紫嫣红之象，与岭外牡丹一枝独秀之景作对比，藉此歌颂天公造物，以抒发帝王治理有方、广布恩泽之情。
然而，面对日渐崛起的另一个马背民族，尽管不甘心，但这位帝王此时已很少去更北一点的金莲川了。即便这个位于中都城和金莲川之间的泰和宫，他也仅驻夏两次。据《宋会要辑稿》载，数年后(约1209年)，金莲川和泰和宫均焚毁于“鞑靼侵扰”。
“这一记载，得到考古印证。”黄信说，太子城遗迹南边有火烧痕迹，与出土烧结铜铁构件相符。
作为第一座经考古发掘的金代行宫遗址，太子城遗址是仅次于金代都城的重要城址，是近年来发掘面积最大的金代高等级城址。其双重城垣选址理念，主体建筑呈轴线分布、前朝后寝的布局方式对金代捺钵制度、行宫的选址与营造研究有重要意义，特别是对于金代都城研究具有重要推动作用。
对于考古学者而言，最激动的事情莫过于揭开人类历史的谜团；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真切的感受则是历史被激活后，扑面而来的现实激荡。
即将临近的北京2022年冬奥会，已然深深影响着崇礼这个冰雪小城。
1月6日，2022年冬奥会重点配套保障工程——崇礼铁路铺轨工程正式在张家口市下花园区展开。这条铁路自京张高铁下花园北站引出，终点至崇礼区太子城站，全长53公里。“建成后，从北京乘高铁到崇礼赛区仅需1小时。”中铁二十局项目经理崔双杰介绍。
据统计，2018年冬，有5项国际雪联世界杯赛事在崇礼举行。高级别赛事越来越多，崇礼雪场赛道建设能力也大大提升。“如今，除了品尝各色美食，特色旅游文化活动也越来越多。”崇礼区旅游局一位负责人介绍，近来，崇礼陆续举办第十八届“中国·崇礼国际滑雪节”、崇礼民俗文化节、“喜筹冬奥”冰雪嘉年华等一系列活动，丰富旅游节庆文化活动，不断带给游客新体验。
其中，从冰雪中苏醒的太子城遗址，无疑是最为独特的文化存在，意义非凡。
对此，国内权威专家们给出建议——
今后的发掘要尽可能多地提取考古信息，为建筑史学研究提供翔实的考古资料，还要继续开展多学科研究，与环境考古、建筑考古、动植物考古等相关团队合作，最大限度挖掘遗址的文化内涵。当地政府部门要遵循整体保护、最小干预原则，合理规划好保护与展示工作，并编制遗址保护规划，对太子城遗址实施永久保护。考虑修建遗址博物馆和拍摄考古发掘纪录片，全面展示太子城遗址的考古成果……
国家文物局、河北省委省政府非常重视太子城遗址保护工作，结合遗址整体保护利用，对冬奥村规划进行了调整，使得遗址得以完整保护下来。“我们有一个梦想，就是让太子城遗址成为奥运会历史上奥运场馆建设与文物保护交融的全球新典范，就像韩国首尔梦村土城那样，甚至要超越它。”省文物局局长张立方说，今年我省将开始在遗址范围内建设考古遗址公园，向世界各国嘉宾和运动员全面展示其文化内涵。
“目前，已委托清华大学编制太子城遗址保护、利用和展示规划。我们相信，太子城遗址将为奥运会举办增添浓重的中国文化元素，同时，奥运会的举办也将让太子城遗址的历史文化价值得以充分诠释。”张立方表示。
冰雪有信，世界邀约；穿越时空，文脉长存。
在又一个雪季里，崇礼这个因雪而兴、因冬奥筹办而成长的塞外小城，再次迎来了国内外大批滑雪和旅游爱好者。身着各色滑雪服的游客，来自天南海北的语汇，让这里热闹而活跃。而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被世界聚焦，太子城遗址正在含眸微笑款款招手。
本版图片由省文研所供图